一件“中事”  
吴非 发表于 2009-11-19 22:04:00

  
  好几个月了，我无法忘掉那件事，而且不断地同时想到鲁迅的《一件小事》，于是我就觉得那件事一点点地“大”起来了。

那天早晨6点，骑车从城西进华严岗门，看到一位老太太从慢车道上走过来。南京有很多老人早起锻炼，但那位老太太不像是锻炼的，她似乎体力不济，步履不稳，每走几步就像要跌倒的样子。人行道宽敞，她不走，偏要走在慢车道中间。她这个年纪不该这样孤身出门，也不该走上马路，真危险。我放慢速度，很小心地绕开了她，我甚至有点想拐上人行道，把慢车道让给她。我绕开她以后，又回头看了她一会儿，确信她还能往前走，确信别人也能绕开她，才赶去上班。

我现在要说的是：当时我为什么没有提醒她注意安全，而是“绕开了她”。

在外地出差，有朋友提起“南京老太”的事，让我很不开心。几年前，我们南京有位老太太跌倒在公交站，有个叫彭宇的小伙子把她扶起来。后来老太太告了彭宇，法院判决文书称：“从常理分析，其与原告相撞的可能性较大。如果被告是见义勇为做好事，更符合实际的做法应是抓住撞倒原告的人，而不仅仅是好心相扶……”判决彭宇赔偿老太四万五千元！不到一天，网民的创作就出来了：“做好人，苦不苦，扶个老太四万五； 做好事，累不累，助人为乐是犯罪”，“你走我走大家走，看人跌倒，忧患意识心中有；你让我让大家让，不扶老太，生活才能有保障”……小伙子的那一“扶”，弄出轰动全国的大是非，竟弄得谁也不再敢拿它当“一件小事”。几年过去，报刊仍把发生在各地的“老人街头受伤，路人不救”之类的新闻称作“‘南京老太’后遗症”。——我们南京有很多很多老太太，所有的南京女子，早晚一天也都有可能成为老太太，以“南京老太”为恶谥，真让人受不了。

更无法释怀的是，我走在街头再也没有过去的那种坦然了。在过去的很多年里，我不止一次在街头帮助过有困难的老人，救助过滑倒的行人，帮小贩收拾被人碰翻散落的货物，还曾把被风刮倒的自行车一一扶起。我能坦然地做那些事，可能因为少年时受过的教育，也可能是我的职业教养，“既然看见了，就不能掉过脸去”，甚至是本能。可是，到了退休的年纪，遇上一个可能需要帮助的老人，我竟然没有以往的热情，我竟然想到了回避！我为自己的那一刻的犹豫感到羞愧。在那几分钟之内，我还曾想到过，万一老太太糊涂，“没有人能够证明”，“我可能会被家属讹诈”，我甚至想到“附近可能没有监视器探头”。总之，我恐惧，我怕被冤枉。

有法院“依常理”的一声猛喝，有暗中一直奉行的“钓鱼法”，加之年初电视连续剧忽然兴起的“卧底”和“潜伏”，让我这个一向信奉乐观主义哲学的不觉醒者深受震动。我开始把安全感寄托在街头逐渐多起来的监视器探头上，庶几可消解随时可至的不白之冤。然而，如果生活在走出家门便尽是监视器探头的城市，能作为我的“幸福指数”么？

小时候读鲁迅的《一件小事》，知道什么是道德和良知。因为那一定是鲁迅的亲历，于是我们还注意到了那个巡警，按当时接受的教育，“伪警察”、“旧警察”都不该是什么好东西，可是鲁迅还信任他，“没有思索的从外套袋里抓出一大把铜元，交给巡警，说，‘请你给他……’”——现在想到，鲁迅给出的那一把钱，“依照常理”也是要引起误解的。于是我竟有些怀疑了：鲁迅对那个“老女人”分明是有微词的，他竟然不需要去作证，却又拿出钱来给车夫，究竟算什么意思？遇上糊涂法官，会不会认为是鲁迅坐在车上“发力”而撞上的？

    几乎同样的事，对※※六年的鲁迅而言是“一件小事”；今年是※※※六十周年，我之所遇，却不像是一件小事，而我暂时又不敢、也不愿断言它必定会发展为困扰社会道德的一件大事。所以我只能说，我现在遇上的是一件“中事”，——虽然汉语中没有这个词。当年，一名贫苦的车夫的诚实对鲁迅却“几乎变成一种威压”，要榨出他“皮袍下面藏着的‘小’来”；对比之下，我觉察到自己的退步，虽然只是瞬间的犹豫，但毕竟让一个“小”却钻回了心灵，真的是很伤感！我百思不解的是：这个“小”是怎样钻进来的？除了我没有听过“论语心得”，没有机会公费出国考察，还有什么其他原因？我一直在苦苦地想。

盛世太平事嘛。